關良的好,好在像孩子畫的那樣

2017-06-28

關良的好,好在像孩子畫的那樣

 

畫事君說

 

文革時,紅衛兵抄關良的家,對他說:“睜開你的狗眼看看!你看看你畫的是個什麼東西。連個形也畫不准,還好意思叫畫家!”

 

關良和方召麐是好朋友,八九十年代,方召麐買了不少關良的作品。她對旁人說,我們的畫,都要三十年後才有人懂。

 

三十年過去了,如今畫畫,造型像不像準不準,早已不是評判標準。關良的藝術也被更多人真心喜愛。

 

 

今天,畫事君翻出一篇很誠懇的講關良藝術的文章,配上這難得的,件件都可稱為標準器的良公精品,請喜愛關良藝術的人,細細欣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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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世紀30年代的青年關良

 

/風行水上

 

森沙拉君給我寄了許多資料說讓我寫寫關良。因為他在豆瓣讀書中看到我想讀的書中有許多是關良的畫冊。我是很喜歡關良先生的畫,他的畫冊只要看到就買。九十年代末期我在城隍廟古玩市場看到關先生一張小畫,畫面不大,跟四開本的書差不多大。要價五千多元。我手頭只有一千多元,我跟老闆說容我三天,三天后我來取畫。然後我跟一個朋友借。他聽說我買畫,而且是買關良的畫就非常瞧不上我的鑑賞能力。他說:“你給我一支毛筆,我都比他畫得好。他就是名氣大,跟郭沫若是朋友,參加過北伐。老郭幫他吹的”。我只好找其它人去借,一個多星期後把錢湊好了,找到那家古玩店。老闆對我一攤手說:“你三天沒來,讓給別人了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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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前不久我還在舊書攤買了一個大開本的關良畫冊,裡面畫了《拾玉鐲》《打漁殺家》,還有一個長卷子是畫的戲曲人物,也不知道是什麼戲。生、旦、淨、墨、醜都有。濃墨點晴,石青、大紅色的戰袍。照例是笨笨的小人,舉著刀、槍、棍、棒,眼睛特別大,方眼框。用焦墨點晴。關先生的用線很拙,他似乎不怎麼畫長線,畫一段歇一氣再畫。完全是兒童畫的畫法。鬍子用淡墨一順到底,旦角嘴用胭脂點一點,果然是櫻桃小口。也就是那麼個意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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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有些畫家的畫要做功課,不然一上來就會因為不喜歡錯過了。比如黃賓虹和關良都不大容易一眼看懂。這兩人都畫水墨畫,但練法不一樣。一個是洪七公,一個是周伯通。黃先生象蠶食葉一樣做傳統功夫,天天手不停揮的畫。連坐在洗澡盆裡也捧著一本書看。而且他學誰不像誰,都有他自己的東西在裡面。這就像吃東西,不能說吃了一塊牛肉以後就長了身上某一塊肉,比如:今天吃了一個雞腿,大腿就鼓出一塊。不是這樣的,學了還要化,這個化才是真難!所以過去有一句罵人的話叫:食古不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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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先生說:古人畫馬,能忘心於馬,即無見馬之累,成像已俱,寓之胸中,興來則信筆一揮,騰驤而至,盡入我縑帛中也。畫戲亦然,意不在於畫,則得於畫也。蘇東坡說,無意於佳乃佳。就是這個道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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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時上海有很多人說黃老先生就是胡畫,就看不懂。傅雷懂得他,苦口婆心勸人買黃先生幾張畫子存著。那時多便宜啊,也沒人買。黃先生靠這種積累功夫打通了任督二脈,當他站到那個高度後,連法國印像畫派也看得懂了。跟傅先生談印像畫派後,就喜不自禁的畫幾張山水寄給他。傅先生一打開畫,掉一地的石綠和石青的塊塊。黃先生有一種自信,他說中國藝術能與任何外來藝術握手。這也是他自己說的三眠三起後一變為栩栩之蝶。

 

我問過養蠶的老周,他是學養蠶的,我說人工幫蠶破繭行不行?他說破是能破的,破出來是死的,結不成繭。這個破繭沒有任何外力能幫的,畫畫、寫字也是一樣。打一關是一關,等打出來的時候,連一點一線都好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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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良正好與黃賓虹先生相反。他是倒著練功的,先西方美術,畫素描、畫油畫、然後拉小提琴,聽交響樂。轉了一圈後回來,再迷京戲,泡戲園子、學老生、畫戲、最後一超直入如來境。關先生早年學畫於藤島武二和中村不折。民國那一輩畫人有不少人是從日本學西洋畫的,等於學的是二手西洋畫。這倒省了不少功夫,一下子就打到凡高、高更那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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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濤和尚說過:此道有彼時不合眾意而後世鑑賞不已者。有彼時轟雷震耳,而後世絕不問聞者,皆不得逢解人耳。解人談何容易啊!

 

關先生先在日本學畫,後又迷小提琴,當時音釋:梵峨鈴。天天拉,房東不堪其擾。要請他搬家,他只好每天清早到墳地拉琴。有時琴癮上來,半夜也去,拉給鬼聽。關良畫戲如文人畫中的梅、蘭、竹、菊。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,中國文人畫中怎麼那麼喜歡畫梅、蘭、竹、菊呢?令人不解!有一天忽然想通了,快活得要死。畫戲只不過是關先生筆墨的一個載體。筆上戲不同於台上戲,亦不必同,無須同。畫畫的最高境界看似無技巧,如同摔跤,人​​家天生神力,上來就給你掀翻了。就像武俠小說中寫的絕世武功的人,也就是看似平平。畫畫至高境界也是看似平常,甚至有些笨拙的樣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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油畫家倪貽德對關良的油畫推崇備至。關良是最早有意識把水墨畫的寫意技巧、精神、構圖運用到油畫中來的。他對油畫的油畫民族性探索做得很早。後來因為社會與政治動盪沒有做出來,是非常可惜的事情。他的油畫在前些年的藝術市場上價格便宜得令人髮指,也沒有人去買。他畫的房子和電線桿是歪的,滿天的奇異的顏色。別人都不喜歡,他為什麼這樣畫?我猜他是說服不了自己不這樣畫,對天才來說想趨時討巧都不容易。他不可能把欣賞水平屈就到跟傻瓜一條線上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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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革的時候造反派到他家裡,一隊紅衛兵在弄堂口擺好桌子、文具,叫出關老,說是奉張春橋之命給他上“業務課”——要他臨摹初中生的圖畫課本,供人嘲笑開心。紅衛兵說:“睜開你的狗眼看看!你看看你畫的是個什麼東西。連個形也畫不准,還好意思叫畫家!”在紅衛兵如臨大敵的抄家前,他含著淚,痛心欲絕地把數以百計的畫浸在洗衣盆裡,然後用力在洗衣板上把畫搓到稀爛,跟著偷偷地把一盆一盆的「作品」放進屋外的垃圾箱裡。此後關先生就封筆了,只是在腦子裡一遍一遍的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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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良與朱屺瞻

 

1972年,紅衛兵拿來六尺淨皮好宣紙,高級顏料,說是奉工總司副總司令之命,叫關老繪製大批判報頭。他想,我的“基本功”又好了麼?還是我的畫不再反動?實在茫茫然。因襲的愛畫習慣又抬起頭來了,他一氣畫了十幾張孫猴兒,被取走後未聽說張貼何處。幾年後“副司令”的一批畫被反走私的海關截獲,正是這批“孫大聖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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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良先生與蓋叫天的關係非常好。據蓋叫天的孫子張大根回憶道:文革後,我到到上海去看關良先生。關先生的所有畫稿毀於秦火,一見到我就叫我扮武松打虎、獅子樓、醉打蔣門神等武十回中的武松亮相關先生一個個地速寫下來,然後記下身穿什麼行頭(服裝)頭戴什麼盔頭,手拿什麼兵器等等,記完後還要叫我看一遍對不對。我接過速寫本一看,嚇了一跳,關先生的速寫形很準,酷似我,而記下的穿著打扮的字跡也非常秀麗,完全不同先生畫上的字如同小孩寫的似的。我問關先生,您速寫畫得如此真實字跡亦秀麗,怎麼一畫到宣紙上就變了呢,關先生笑著反問我,你祖父一上舞台就變了個人似的,這是什麼道理呢?先生接著說,這就是藝術,藝術源於生活,而又高於生活,就是這個道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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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良回憶他在浙美的時候。一天傍晚紅衛兵來押他去另一單位批鬥。走在西湖邊上,迎面見到的戴白袖章者拉著一輛垃圾車,上立一人,頭頂簸箕,象徵著“活垃圾”要被橫掃。那人向關老注目一瞥,又迅即低下頭去。關老近視,未看清對方面目,場面又屬司空見慣,一躬腰就過去了。事後才知車上人是關老景仰的蓋叫天老先生,兩人不期而遇,竟不相識。如此善惡顛倒,哪似世間?偏在人間!關老每述這一往事,淚如泉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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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關先生的畫常常想一句成語叫“得意忘形”,我們常常講形神兼備,但關良先生走的是“遺貌取神”的路子。他的畫都不大,但是很精。據《腕底筆墨》一文中回憶道;關先生的畫具,非常簡單,只有大小兩枝毛筆、一塊硯、一錠墨、一杯清水、一隻用來調色的豉油碟子和幾種國畫顏色:硃砂、赭石、花青、藤黃、石綠、石青等。如他畫《貴妃醉酒》前,先打開一本速寫本子,原來里面的鉛筆速寫,是他每次看戲時的記錄,和備日後創作時參考,那些速寫人物的姿勢、服​​飾、明暗,以至面部表情都很準確,並註入各人的衣服和臉譜顏色等。落筆時,就憑著那速寫本子上的記錄,喚起腦海中長久不滅的深刻印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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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切準備妥當後,關先生便小心翼翼的用細筆描寫楊貴妃半醉半醒的嬌容,接著,他又行筆勾畫人物的手足、身段和衣飾。畫好楊貴妃之後,又動筆描寫高力士的頭部和五官輪廓。到畫身段時,用大筆濃墨畫衣服,待大片濃墨乾了一半後,再用細筆勾畫手足和衣紋。在我還沒看他畫畫前,總以為老畫家每一幅作品都是在極短的時間下完成。可是出人意料之外,原來關先生畫畫,行筆很慢,他把筆墨在紙上徐徐拖過後,水墨化出來的水暈是很大的,但他不慌不忙的拿一塊紙絮向墨痕上用力按著,直到吸去一部分水份才放手。由開始落筆到賦色點睛,約一個半小時​​左右,一幅《貴妃醉酒》便躍然於紙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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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常說:“我的用'線'自有我的特點,繪事上的許多常見、嫻熟的技法如圓潤、流暢、剛勁、挺拔並不為我所取。古人有云:'筆意貴留' ,留就是把線一點一點的送到,畫出是遲澀的,笨拙的。

 

他有一次跟學生講:“俱胝一指'的故事,你知道嗎?”學生答:“知道。”關先生說:“小心我要削去你一個指頭。”我在這裡喋喋不休的說關先生,也怕被他聽見了,削去我的一個手指頭。

 

【俱胝一指】(公案)碧嚴十九則曰:'俱胝指頭禪。'從容錄八十四則曰:'俱胝一指。'無門關三則曰:'俱胝豎指。'五燈會元四曰:'杭州天龍和尚法嗣婺州金華山俱胝和尚,初住庵時,有尼名實際來,戴笠子,執錫繞師三匝,曰:道得即下笠子。如是三問,師皆無對,尼便去。師曰:日勢稍晚,何不且住?尼曰:道得即住。師父又無對。尼去後,師歎曰:我雖處丈夫形,而無丈夫氣。不如棄庵往諸方,參尋知識去。其夜山神告曰:不須離此,將有肉身菩薩來為和尚說法。逾旬,果天龍和尚到庵。師即迎禮,具陳前事。龍豎一指示之。師當下大悟。自此凡有學者參問,師唯舉一指無別提唱。有一童子,每見人問事,亦豎指。人謂師曰:和尚,童子亦會佛法,凡有問,皆如和尚豎指。師一日潛袖刀子問童曰:聞汝會佛法,是否?童曰是。師曰如何是佛?童堅起指頭。師以刀斷其指。童叫喚走出。師召童子,童回首。師曰:如何是佛?童舉手不見指頭,豁然大悟。師將入寂,謂眾曰:吾得天龍一指禪,一生用不盡。言訖示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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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自民國畫事